冷战结束以后,欧盟实际上一直将中国和美国视为其在国际体系中两个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但“特朗普冲击波”和中欧摩擦增多导致其对中美两国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欧盟认为,中美都在利用经济实力谋取地缘政治利益,并指责两国以各自的方式破坏了以规则为基础的“自由国际秩序”。据此,欧盟重新评估了欧美、欧中关系。一方面,欧盟认为欧美、欧中关系的长期确定性正在消失;另一方面,欧盟认为中美竞争使自己成为两国的关键伙伴和争夺对象,并面临来自两国越来越大的压力。中美竞争对欧盟构成了难以回避的重大挑战,并迫使其思考在中美之间的位置。这是欧盟对当前国际形势及中美欧关系变化做出的判断。
欧盟为应对中美博弈实施了“不选边站”的策略。
第一,欧盟在中美之间不选边站的政治逻辑。我们注意到,近几年来欧盟在如何继续与中、美合作的问题上摇摆不定,我认为这背后反映了其在对美、对华关系上的利益复杂性。尽管对中国使用了“制度性竞争”的措辞,但欧盟的意图仍是在对华政策中选择一条阻力最小的道路。只要不危及欧美关系,欧盟愿意尽可能多地与中国做生意。许多欧洲国家不顾美国反对加入亚投行以及欧盟与中国完成《中欧全面投资协定》谈判,就能够说明这一点。由于难以割舍来自中、美两方面的利益,欧盟寻求一种被称为“蛋糕主义”的平衡策略,即在中美竞争中想要鱼与熊掌兼得,或者说与中、美都做朋友,保持某种或可能演变成中间人角色的矛盾立场。
对中、美采取平衡策略是欧盟战略自主的逻辑使然。事实上,欧盟战略自主主要就是为了应对中美对抗背景下的世界变局,表明欧盟不想成为大国博弈的棋盘,而是要凭借自己的战略举措成为参与者和国际权力的平衡者,避免在新的两极化世界中被边缘化。欧盟不愿在中、美之间作二元选择,而是致力于促进自身的发展,并成为大国政治中一个“自治极”。正如有外国学者所指出的,这反映出欧盟不再视美国为一个可靠的伙伴,进而追求走一条中立或“中间路线”,在美国、俄罗斯和中国之间寻求战略和经济利益的平衡。欧盟外交事务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主张欧盟应学会“使用权力的语言”,在中美对抗中找准自己的位置。
第二,欧盟谋求在中、美间发挥平衡调节作用。在中、美间“不选边”是欧盟战略自主的外交策略选择,对欧盟而言既是目的也是手段,既是为了尽力维护与中、美两方面的利益,也是想借此在中、美间发挥平衡调节作用,避免出现并陷入被迫“选边站”的窘境。“不选边”亦可以被视为欧盟的一种对冲策略,我认为这不是一般性的被动的对冲,而是主动的加强型的对冲策略,也就是欧盟通过在中美间两边下注,以及发挥平衡调节作用来影响中美关系的进程,目的是防止中美关系破裂,从而最大限度地维护自己的利益。欧盟反对发动一场可能造成一损俱损的“新冷战”,因为这将导致各经济体相互脱钩,使国际政治陷入瘫痪,世界可能因此分裂为两个相互竞争的集团。一旦如此,欧洲将被迫像冷战时期那样成为从属于美国的次要角色,而美国将会在亚洲而不是欧洲发挥作用,欧盟不相信美国会考虑欧洲在中国和亚洲的经济利益。欧盟意识到,只有“不选边”才有可能在中、美间发挥平衡调节作用,从而有助于避免中美关系破裂,避免自己被迫选边站。德国在2020年下半年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期间表示,并不希望看到中、美之间的利益冲突不可调和,并愿意发挥调节作用。欧盟的这种做法与其以往应对中美竞争以及处理欧美关系的被动反应模式有明显不同。欧盟建立“地缘政治委员会”的宣示和“顶级地缘战略行为体”的雄心似乎表明,它正试图将来自中、美两国的压力化作谋求战略自主的动力。
第三,不选边作为欧盟应对中美博弈的基本策略选择,我认为具有相对的稳定性。欧洲智库的研究报告指出,除非欧盟内部或国际形势发生重大变化,否则欧盟对外战略和外交政策中的一些关键因素在未来几年内将保持稳定。由于美国和中国都是欧盟不可或缺的贸易伙伴,欧盟难以舍弃任何一方,这一点不太可能改变。未来若美国对欧加大施压力度,欧盟可能更多地与美国协调配合。我们注意到拜登上台执政以后在拉拢欧洲应对中国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这一点不能忽视;但尽管如此,欧盟仍然不会对美亦步亦趋,尤其会竭力避免卷入美国主导的对华军事遏制。值得注意的是,欧盟也在寻求借力;面对中美竞争带来的压力,欧盟正寻求加强与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和韩国等“志同道合”伙伴的合作并获得它们的支持,以使自己能够在中美日益激烈的竞争中生存下去。
最后,从中美欧关系的特殊性来看,在当前中美欧三边关系框架下,中美竞争是主要矛盾,中美关系的未来主要取决于彼此对对方的认知和对两国关系的定位,但欧盟的角色与作用不容忽视。我认为,中美欧关系的实质是不对称三角博弈,或者说不对称三角博弈体现了中美欧三边关系的特殊性。在中美竞争格局下,欧盟“不选边”并不代表其对中、美不偏不倚。事实上,欧盟在共同价值、经济和政治模式以及安全结构方面与美国更接近。在欧洲人看来,欧美关系更全面和具有战略性,而中欧关系则更多体现在经济领域的互利合作。这意味着中美欧三边关系具有不对称性,欧盟的调节作用并非完全独立和中立;由于欧美之间的共同点较多,双方涉华合作的动能更强,这一点值得我们关注。
(此文为赵怀普在“中国欧洲学会2021年年会”上的发言,经作者删改而成,不代表中国欧洲学会的观点。)